止痛良方(上)

纳兰妙殊:

合志《铁斧与玫瑰》约的文解禁,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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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新兵柯蒂斯怀里总揣一只扁扁金属酒壶,是一位同乡老兵的遗物。那人在他刚入伍之际十分照顾他,他第一次受轻伤,老兵去野战医院探望,趁护士不在,让他尝壶里的酒。


那远不止一般烈酒,加过一种麻醉药物,比医用吗啡的功效大,士兵们热衷于秘密倒卖,在战壕里它是仅次于香烟的硬通货。柯蒂斯一直暗自抗拒它,但一喝下,身体不由自主发出无声欢呼。


真是好东西,热辣辣的几大口之后,伤口缝线处那咬啮似的疼就融解了,肌肉里的酸痛也如泥沙被激流冲去。老兵笑道:是不是?我要是非被炸弹炸死,临死一定得让人给我把酒都喂下去。


一语成谶,三个月后他踏中地雷,双腿自膝盖处断去,没等到医务兵赶来就死了。几天后有人把那酒壶带来交给柯蒂斯,称是遗言交代的。银色壶身上留着模糊的血指印,也像个伤兵的模样。晃一晃,壶里还剩一小半液体。


再后来柯蒂斯就跟别的士兵一样,把酒贴身放置,老实说,大家作战的勇气确有一部分来自怀中的酒壶,就算老天选中自己当倒霉蛋,至少也不用活活痛死嘛。


那一夜与之前的战场之夜并无太多区别,他被派去侦察,敌军的营地相隔一座树林,需要趁夜穿过林地,已经能模糊看到敌营灯光的时候,他坐下来休息,忽听不远处似有异响,警觉地跳起身,抄枪对准身后某个方向。


只见不远处一个模糊人影在草丛里挣扎,立起一半,又倒下。他压低身子掩过去,看清军服属于己方,那人勉力向他扬起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微弱地唤道:水……


柯蒂斯收起枪,解下水壶,扶起他后脑让他喝水。那人头上裹着绷带,包扎得很潦草,白绷带一半染红,一边眼睛遮没在绷带下面,另一边眼角开裂。等他喘匀气,柯蒂斯问,你是哪个排的?那伤兵报出队伍番号,柯蒂斯啊了一声,那个排三天前遭遇伏击,全军覆没了。


伤员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排几乎全员牺牲……我是从医护帐篷里逃出来的,他们以为我昏迷,守卫疏忽了。


人命大过天,侦察任务自然不可继续,当务之急是把伤员运送回去。柯蒂斯用无线电跟长官联络,报告大致方位。上峰的命令:就近隐蔽,等候救援。


关掉无线电,他问:你还有哪儿受伤?能不能走动?


那人青肿嘴角浮起苦笑,能!原本我是打算爬回去的。


柯蒂斯这才发现他裤脚下一双脚赤着,数道深深割伤正在淌血。


他撕下军衣袖子,扯成长条替他包扎。那人疼得不住吸气,柯蒂斯问,脚是怎么伤到的?那人说,爬铁丝网。说着一摊双手,两个掌心也都是血口。


柯蒂斯心中讶异,这年轻人重伤之下还能赤足爬出铁丝网逃生,堪称勇士。


扎好后,他蹲下将伤员背起,开步向回走。


人独自挣命时往往迸发出惊人潜力,危机反而会出现在一口气松下来之后,例如有些泥石流地震被瓦砾压住的人能咬牙挺住三天三夜,却在获救后死在担架上。那年轻伤员的情况与此类似,每一步震荡伤口都令他发出呻吟,似乎渐渐难耐痛苦。柯蒂斯就近找了一道浅坡,让那人躺下来,从怀中摸出那只酒壶,拧开盖子,把壶嘴凑到他嘴边,说,来吧,喝点这个。


那人看了他一眼,状似犹豫,柯蒂斯笑了笑,奇怪,你们连队没人倒卖这玩意儿?你尝尝就知道了,好东西,能镇痛的。


那人这才开启嘴唇,探头吞咽一口,但随即像吞了铁钉似的,皱眉痛哼出声。柯蒂斯一怔,随即明白,你嘴里也有伤?


伤员点点头。有人踢了我下巴一脚,我咬伤了舌头。


疼归疼,他吁出一口气,主动要求道:再给我一点。壶口凑近他嘴边,他立即贪婪痛饮。血肉之躯的人类,永远最怕肉体吃痛,因此用刑逼供几可无所不得,而鸦片这种止痛药甚至可以引发一场世纪战争。


酒的奇效发挥出来,伤员开始有了点精神,眼珠里闪现一丝亮光,向柯蒂斯道,你救了我,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柯蒂斯·艾弗瑞特,你呢?


那人说,我叫杰克。


并没说姓氏,柯蒂斯亦不以为意。名叫杰克的青年没有十万也有八千,他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这名字有什么特殊。


杰克问,你是哪个排的?


103排。


你们排现在怎么部署?……C连集结完毕了吗?


柯蒂斯大致说了些他知道的信息。杰克点点头,陷入沉默。


柯蒂斯拨开衣袖袖口看夜光表,凌晨四点一刻,温度仅有41华氏度,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辰,遂除下军衣外套盖在杰克身上,又像掖被子似的把身周掖严。接着,为了让自己保持暖和,他也扭开酒壶猛喝一大口,鼻端同时传来淡淡血腥气。


是杰克口腔中的血留在壶口,又被酒液冲进他口中,不知怎的,柯蒂斯心中打了个突。


他听到杰克虚弱的声音传来,柯蒂斯,能不能帮个忙?


怎么了?


杰克吸了一口气。帮我拆开绷带,看看伤口。


柯蒂斯凑近检查一下,说,血已经止住了,拆开干什么?杰克已经自己抬手去扯绷带,棉布边缘被血痂粘结在皮肤上,一时撕不下来,那几根手指虽然乏力。但坚决得很。他说,我这半边脸疼得没知觉了,你来看看伤口有多长?……会影响容貌么?


要不是身在凶险之地,柯蒂斯简直要笑出声来,能否保命尚是未知数,此人竟还在担心伤疤会不会妨碍貌相。终于,浸了血变硬的绷带被杰克像推一个壳子一样推开了,血肉粘连的地方撕开时他痛得呻吟一声。


柯蒂斯把微型电筒打亮察看,杰克的头发微卷,头颅右侧一条深长裂口横亘,最深的地方几可见骨,伤口前段缝合了一半,似乎被什么突发事件打断,没有完成,好在那十几针已经足够止血。杰克说,医生缝到半路,我趁他不备,抄起剪刀扎进他后背,这绷带是我自己缠上去的……你看清楚了吗?伤口延伸到眉脊上没有?


柯蒂斯叹一口气,放心,伤口大部分都在头发里,额头上只有一点尾巴,眉毛无虞,等你痊愈了,头发会把疤痕盖住的。


杰克闻言松了一口气,小声说,抱歉……拿这种琐事麻烦你。


好奇心驱使之下,柯蒂斯非常想仔细看看杰克的样貌如何、值得如此珍视,但光线微弱,兼之血流披面,紫的紫裂的裂,仅能依稀辨认出鼻梁峭直,是一条发亮的线段;睫毛浓稠,浓得发黑;下巴上有个凹坑,四周一片阴影。他一面用撕剩下的衣袖布条替他重新裹扎伤口,一面想,再过些日子,可以拿一天假期到野战医院去探他一次,到底瞧瞧他的模样。


杰克小声抱怨道,操,头疼死了……酒再给我一点。


柯蒂斯把酒壶喂到他嘴边,能听到他咕嘟咕嘟下咽的声音,壶底越来越上扬,最后一点酒都被他鲸吞下去。柯蒂斯托着他的后脑,把他的头颅慢慢放平,杰克的眼睛阖上了,梦呓式的声音喃喃说道,嘿,你一直在嚼葡萄味口香糖,是不是?酒里有葡萄味……


柯蒂斯用手拍击他的脸颊。不要睡,不要睡!跟我说说,士兵,你家在哪里?


……夏伊洛。杰克睁开眼,怎么?你已经计划……要去给我父母转达遗言?他嘲讽地一牵嘴角。


树林里刚有了第一丝曙光,那个笑从层层血污淤青的泥泞底下透出来,肌理纹路里神采依稀可见,这一瞬让柯蒂斯相信,他健康完好时是极漂亮的。


你为什么来参军?跟人打了赌?还是因为你喜欢的姑娘爱看你穿军装?


杰克再次打开条眼缝看着柯蒂斯,脸上是疲倦而领情的样子,表示明白柯蒂斯是在拿这种没必要的闲聊阻挡自己的精神发生致命垮塌。


他说,都不是,我是为了我的家族……我们家的男孩必须当军人,而且必须当好。


寥寥几句话,背后似大有隐情。柯蒂斯一时不知怎么接,只好生硬地转开话题:等回到军营,你家人被通知你死里逃生了,肯定要喜极而泣。


杰克的语气苍凉得像个厌世者。不,正相反……我会被反复质询,说不定会被起诉……这会是我一生的耻辱。


柯蒂斯摸到他肩膀拍了一拍。别瞎想,被俘虏又不是你的错,你太悲观了。伙计,咱们说别的吧,我还没去过夏伊洛呢,嗨,等不打仗了、回到家里,你头一件最渴望的事是什么?


杰克嗤地笑了一声,似乎在笑这种幻想突兀单薄、一厢情愿。他反问:你呢?


我希望好好洗个澡,倒在自己的床上,睡一个不会被军号吵醒的长觉,睡到睡不着为止。


杰克有半天不出声,但听他的呼吸又分明没睡着。


最后他说,我希望家里人能给我一个拥抱……双手勒紧、让人呼吸困难那种抱法,好让我知道不管我输了还是赢、都有人永远爱我。


 


几个小时之后,他们等来了己方救援。几天之后,柯蒂斯才从铺天盖地的新闻里知道自己救起的青年士兵杰克,全名是杰克·本杰明,国王的儿子。


他没机会到野战医院去探望杰克,一架直升机把王子接回了首都夏伊洛养伤。柯蒂斯也明白了为什么杰克认为这会是他“一生的耻辱”。


他接到了皇室赠送的礼物,附着一封钤有本杰明家族徽章的感谢信,感谢他救了王子性命,信末有国王与王后的亲笔签名。柯蒂斯将礼物分赠同袍,那封信则寄回家乡,他那位开小酒馆的继父如获至宝,郑重其事地将之装裱镜框,挂在酒馆墙壁上最显赫位置,时常跟酒客讲解儿子的英勇事迹。


他也接受了几次电视台采访,当了一星期的社交网络红人……幸好,一切很快平息下去。


边境上的仗一直没有平息,一直打下去,老国王的统治日渐失去民心,国内也不再太平,除了边境战,军队还要打一些平叛战争。不过夜越黑,越能衬出星光明亮,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斗烘托出柯蒂斯的领袖和战争天赋,他进过几次战地医院,中过弹,患过胃溃疡、肾炎和轻微的神经衰弱,但帽徽和肩章也随之越来越辉煌。数年之间,他以火箭之势从军士长升到准尉,然后跳过少尉直接变成中尉,再到少校、中校……


每次更换肩章时,他都忍不住想到一个问题:也许这次升职能提供走进王宫的资格?




自那次在前线受伤后,杰克将近一年没出现在公众视线里,即使在这个镜头无处不在的时代,关于他的消息与图片也极少,少得不正常、不符合王储身份,少到了值得电视台的观察家们长篇大论研究的地步。


柯蒂斯从来不去搜索王储的消息,他总觉得那些硬照和新闻图片里的杰克,都不是杰克。


他想见杰克。


这成了他无法解释、无法自圆其说的隐秘期望。原因当然不再是黑暗树林里的那一阵好奇——想看王子的真面目,上网搜搜图片就行了,那确实是值得珍视的、惊人的美貌。


他把那个隐秘的期望归因为:想跟他喝一杯正常的酒,像两个共过生死的战友一样,正常地聊一聊。


在他的想象里,见面地点最好是一个静谧的、令人安心的房间,酒到底是什么酒、好不好倒无所谓,灯光一定要柔和明亮,这样才能把彼此看个清楚,补上初次见面的缺憾。


那种能止痛的违禁的酒,自那夜之后他就戒掉了,再没碰过。







 


2


几年之后,柯蒂斯在自己办公室里收到了一张王宫进出通行证,他把那薄薄一张方形米白卡纸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几遍,仍觉得似幻似真。那是对这位红得发紫的军界明星的奖赏:艾弗瑞特上校的授勋仪式将在宫中举行。


乘坐皇室的劳斯莱斯缓缓驶入王宫大门时,柯蒂斯的十个指尖都汗津津的,在敌占区落单、一人单挑三个敌军都没这么紧张。真正的王宫比杂志图片上的更华丽,更大,更容易走丢。他被人带着游览一遍宫室,接着觐见国王与王后。在恭谨外表下,他冷冷看着这个引得民怨沸腾的老人。接着他又被引见给公主、亲王和另一些王室内戚外戚,握手如仪。


成群盛装的皇室成员,独缺一个王子。偌大王宫,人来人往,没有王子的身影。


柯蒂斯被王宫管家引着离开房间后,王后追出来,笑容可掬地拥抱他,把当年的事提起来,讲了一大串感谢的话。最后她面带歉意地说,我再三嘱咐过杰克,让他今天晚上一定要出席,可惜,现在我的话对他是没什么效力的……雍容美丽的王后那么真诚地道歉,非要把她儿子那一份也真诚出来,直弄得柯蒂斯为心里的失望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管家女士过来,表示到时间去宴会厅了。柯蒂斯向王后告别,转身离去,他觉得走廊里铺设的地毯真软,实在软得过分了。




宴会厅里灯亮得像火灾,水晶灯和衣履钻石比火箭发射器炸出的火花还耀眼。授勋仪式开始。距离国王最近的时候,他嗅得到他嘴里的臭气。国王把那一小块金属别在他胸襟上,掌声响得能把楼震塌。授勋仪式结束。


他手里多了一杯香槟,开始被迫寒暄的漫长行军。


等到跟大半个屋子的人都碰过杯,柯蒂斯感到胃开始阵阵抽痛。他知道是胃底部那几处溃疡开始苏醒,努力想跟上这个晚上狂欢的步伐。平时药他总是随身携带,偏偏今天换礼服时落在了旧裤子口袋里。


再寒暄掉两位脸孔很熟的大人物,他的胃疼狂野起来,有只尖爪子在里面抓似的。柯蒂斯慢慢退到房间角落,后腰处的衬衣已经潮了。他深深吸气,再慢慢吐出去,半转过身,掏出手机给等在王宫外面的副官埃德加发信息:你帮我带止痛药了没?等了好久那孩子也不回复,不知野到哪儿去了。


他叹一口气,悄悄溜出宴会厅。门外侍卫向他行礼,他险些想问“宫里有没有药店”,最后改口说:有没有安静房间适合小憩一下、醒醒酒?


得到的回答是:楼上有几间收藏室、陈列室或许符合您的要求。




他从侧边楼梯踟蹰上楼,楼上果然一下安静了很多。溃疡闹得更凶了,他佝着背、含着胸往里走,迁就心脏底下那团烧灼似的疼痛。


出于下意识不希望人看到的好强心,他咬牙忍耐着错过了很多从面相看十分静默好客的小门。直走到走廊极深的地方,他才伸手抓住最后那扇门的金色蝴蝶形状门纽,转动,一推。


那是皇室数个艺术品收藏室之一,墙上有画,色调光影都十足名家,房间中间摆设三三两两青铜胸像、大理石雕像,靠壁几扇日式浮世绘屏风,壁角亮着一小粒一小粒的灯,灯光的角度一看就很考究。但对柯蒂斯来说,最价值连城的是那张长长的红丝绒沙发。他带上门,以如释重负的歪斜步伐走向那张沙发,像被伐倒的松树似的,颓然栽下去。


他把身子再蜷起来一点,拿一只沙发靠垫压住那个火花乱溅的胃部,终于觉得好过了一些。


但空气中有种淡淡的、奇特的香气……是燃了檀香?他正闭着眼纳罕,忽然室内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他猛地睁开眼,只看到一个背对他的人飞快打开门,冲了出去,一拐弯就消失在走廊的灯光里。


柯蒂斯惊讶地愣愣坐着。那人穿着侍者的白上衣黑裤子,方才想必躲在屏风后面,听有人进来,便敛声闭气地蓄谋这次逃窜。然而躲在那儿又干什么?这房间里又没什么能藏在口袋里偷走的东西……


门开着也太不像话,柯蒂斯不得不从沙发上站起来,捂着腹部过去关门。


他关上门,再转身,整个人都怔住。




那扇浮世绘屏风后面,又走出一个人来。那个人是杰克。杰克·本杰明王子。


一丝不挂的王子。自顶至踵,连指甲大的一块布料都没有。




柯蒂斯凝视着杰克,一寸寸挺直了腰背。


刚才飞跑着逃走的人加上王子这身没有装束的装束,再加上屏风,加上这房间的偏僻位置……答案就像小学生数学考卷上第一道题目那么简单易得。


很奇怪,他脑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瞧,你设想的不是都实现了么?而且你做梦也想不到这种场景,你不但能看清楚他的脸,连世人永远无缘见得到的私密都能看透彻。


无论按君臣还是绅士之间的礼节,此时都大不宜凝目瞪视。但柯蒂斯顾不得那么多,他双目圆睁,一动不动。




杰克在屏风旁一张嵌螺钿古董书桌上靠下来,后臀坐在桌沿上,也一动不动地望着柯蒂斯。不过相反的是,他是眯着眼睛看的,犹如屋里有烟雾,把眼熏细了。


他瘦了一圈,那一夜在树林里柯蒂斯背负过他,可不算太轻松,那是个标准的壮实士兵的体重,但现在那些军人气的外壳褪掉了,他瘦削得像个文学院的大学生,身上肌肉都仅余装饰价值,指望它们去殊死肉搏是不能的。


柯蒂斯把目光调回杰克脸上,也跟他想象过的一样,漆黑的大眼睛晶光闪烁,一圈长睫毛犹如镶工极好的戒指托一样,拱卫中心的宝石,嘴角永恒有两条丝讥诮的笑纹,下巴上那个小小凹坑,犹如指尖的一捺。


杰克先开口了,他说了一句很妙的话:你来干什么?


柯蒂斯眼里打了一个闪电。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他真切的声音。那夜在树林里杰克的声音被失血弄哑了,今晚这才是无损伤的版本——原来是这样的,软绵绵跟丝绒一样,让人想伸手过去摸一摸。


他简短地答道,接受授勋。


杰克提起右手搁在嘴唇边,柯蒂斯才发现他两根手指里夹着一根烟,那种奇特香气就是从那根烟上冒起来的。他嘶地长长吸一口烟,吐出烟气,悠然道,艾弗瑞特上校,我不是问你到宫里干什么,是问你到这个房间来干什么。


被一提醒,柯蒂斯才省起胃一直在疼。他淡淡苦笑一下。空腹喝了点酒,胃病犯了。


杰克的声音放低了点,是这几年当兵落下的毛病吗?他从书桌上挺起身子,朝他走了两步,在礼貌距离的最后一步停下来,那只夹烟的手往前一伸,穿过了两人之间的安全地带。


一道烟从他指间袅袅升入空气中。他笑得像一只秀丽的小狐狸,来吧,来一口这个。


柯蒂斯没动。杰克嘴边的笑纹更深,他柔声道,你尝尝就知道了,好东西,能镇痛的。


这是树林里柯蒂斯喂给他酒的时候说过的。就这一句,柯蒂斯明白杰克跟他一样把那夜在心里过得烂熟。这个明白让他心头猛然发烫。他抬手接过那半根烟,狠狠嘬一口,烟雾灌饱肺叶,立即有一股辣生生、甜丝丝的酥软,一条线似的游到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烟身上残余着橄榄油润唇膏的气味,杰克的气味。


杰克走到丝绒沙发旁,懒洋洋地躺下去,把沙发靠垫踢到脚底下,两只光脚摞上去,脚尖抖了几下。他仰起头,倒看着柯蒂斯,在身边拍一拍,过来,再给我来一口。


柯蒂斯衔着烟走过来,垂下眼皮盯着杰克。杰克一笑,四肢都摊着不动,却张开嘴唇,像个撒娇耍赖的小童。柯蒂斯把烟喂进他嘴唇之间,然后脱下身上西装外套,搭盖在杰克身子中央。


也就像那一夜他脱衣给他保暖一样。


他在厚厚的地毯上坐下,背倚着沙发腿。杰克伸手找着外套衣襟上那一枚勋章,指尖拨来拨去地玩弄,冷冷笑了一声。


两人把一根烟互相传着吸了一会儿。杰克问:我记得你说你希望仗打完了、回家好好睡一觉,睡到睡不着为止……实现了吗?


没有,不过仗不是还没打完吗?你想要的那个带着爱意的拥抱,实现了吧?


也没有……你的胃还疼吗?


好多了。这是什么烟?


当然是特制的,我们管它叫“克偌诺”。


你不该碰这种会上瘾的东西。


你相信吗?现在宴会厅里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十个里就有一个身上带着它。


他们归他们,你是你。你一定得戒掉!


杰克没说话,他把烟交给柯蒂斯,忽然主动说道,嘿,你要不要看看当年你替我包扎过那道伤口?柯蒂斯转过身,杰克从沙发上朝他探过来,姿势犹如鹿低头啜饮溪水,那后脑和脖颈伸展的线条像屋里的古典主义雕塑。


柯蒂斯轻轻拨开一丛浓发,看到那条伤疤像趴在草底一条多脚的虫,同时鼻端嗅到一阵带海盐香的洗发水气息。


他轻声说,恢复得很好。


杰克冷冷说道,一点也不好。这处伤影响了手臂神经,我做了半年复健。而且现在时不时就会犯偏头疼,不吸一根烟简直坐立不安。


柯蒂斯沉默了一阵。那你也不该依赖这种止痛药物,如果你父亲知道了……


杰克从他手里取过烟,贪馋地吸一口,眉心攒起来。你竟然天真到以为我父亲还不知道?


柯蒂斯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怒气,他压抑着,说道,刚才溜掉那个人,你父亲也知道?


杰克似笑非笑地往他面上相一相,摇头。不,连我都不知道那人是谁。


柯蒂斯嘲讽地重重哼一声。杰克叫屈道,是真的!那人是昨天我呆的那家夜店的男侍,我问他要不要到皇宫里逛逛,他说想,所以我就把他带进来……


柯蒂斯打断他道,结果他发现自己根本没逛成皇宫,一整天趴在屏风后边,唯一能观赏的是王子殿下的裸体,是不是?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杰克微微变色,腮帮上胀起咬肌来,一言不发地伸手来拿烟。柯蒂斯的手一躲,没有给他,盯着他的双眼,拇指和食指一捻,把最后一截还燃烧的烟头捻了个粉碎。


杰克偏过头去看浮世绘屏风上的图案,漠然道,你的手不疼?


空气里仍留着那股甜腻颓靡的气息,胃疼不知不觉消失无踪,连昨夜彻夜无眠的疲惫困顿都连带着没了,柯蒂斯叹一声,头颅向后搁在沙发上,闭上眼,身体前所未有地适意,心里却前所未有地难过。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从他后颈沿着他的络腮胡往前走,走走停停。柯蒂斯身子绷紧,没有睁开眼。那手指头柔软发凉,犹如几滴水珠滑落,蜻蜓点水似的谨慎碰触,轻轻摸一摸他的嘴唇鼻尖,带着无奈致歉的意思,像一次郑重其事的相认,又像即兴逗人玩的游戏。最后它们顺着柯蒂斯的浓眉从头到梢描一下,缩了回去。


那感觉美妙得不真实。脸上一旦失去那种触摸,他就恍惚了,杰克真的主动抚摸过他的面颊?也许是幻觉吧。


此后很多年,柯蒂斯再没经历过比这更凄美、更梦幻的夜晚。




良久,他问杰克:你手和脚上的割伤呢?我记得你左脚有一处割得很深,当时想,恐怕伤到肌腱了。


杰克出奇柔和地笑了,他挪动身子,把赤脚搭在柯蒂斯肩膀上。喏,你可以自己看……


 


那个晚上就在那处戛然而止。一位王宫的工作人员敲门进来,低头看着地毯花纹说:半个王宫的人都在找艾弗瑞特阁下。


柯蒂斯记得自己取起外套离开时,说了句“祝您健康”。


但他不记得杰克有没有回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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